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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3 红历十年

    新帝令礼部和内务府为皇子擢选伴读,同时颁诏修缮昭文馆,供十几个尚未成年的皇子皇孙连同一众皇室近支的俊彦子弟读书。

    这些龙子凤孙中,最受关注的是“太子”水桐,他和九皇子水柏皆是皇后嫡出。

    水桐虽然是皇后亲生的“嫡长子”,占了礼法上的大义,私底下甚至明面上都被人称为“太子”,但皇帝并没有明旨册封他为太子。

    水桐上头还有两个庶兄。

    庶长子水棠。

    生母从前只是个宫婢,生了他之后封嫔,始终不得宠。

    水棠的年纪比太子大了好几岁,已过冠龄,因为体弱多病尚未成亲,京中风传他活不了几年,注定夭寿。

    倘若他真的死了,甄妃生的庶次子水桂,就成了新的“庶长子”。

    太子贵为储君,乃国之重器,惯例是立嫡、立长。

    如今三皇子水桐占了“嫡”,二皇子水桂占了“长”,各有胜算。

    太子之位的争夺,从来都不只是皇子们之间的事,各自背后都有势力支持夺嫡。

    水桐有皇后和朝中一众老臣撑腰。

    水桂背后也有江南甄家和甄老太妃,据说太上皇也偏帮他,是皇后母子的劲敌。

    王府世子堆里,忠顺亲王的嫡长孙水煜丰神俊朗,十二三岁的年纪便进了学,擅丹青,喜雅集,是世子群中出类拔萃的人物,与文靖长公主的儿子仇晟、保宁侯府的嫡长孙裴远最为投契。

    贾寰头一回来皇家别苑,两眼一抹黑。

    他四下里打量一番,瞅准了一个面善的小宦官,塞给他一个装着银锞子的小荷包,从他口中把几位要紧的贵人都记准了,方便见机行事。

    被汰落不要紧,要紧的是以什么样的姿势被汰落。

    贾寰担心有人在“二选”现场挖坑,针对他和贾宝玉,让贾家和贾元春难堪。

    他好心要去提醒凤凰蛋几句。

    到处找不着他的人,一转头发现他正躲在蔷薇架下,跟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嘀嘀咕咕。

    冯家是京营“八神将”之一。

    京营握在贾家人手上数十年,直到十年前贾代化去世,京营节度使才换成了王子腾。①

    王家与贾家是姻亲,京营依旧变相地掌握在贾家人手中。

    这是贾家泼天富贵的根基和底气,可惜摊上了王子腾这个白眼狼。

    在红历十年暮春,他就对新帝妥协,拱手让出京营,升任九省统制。

    他“飞黄腾达”了,贾家根基被毁了,自此一蹶不振。

    这件事暂且还未公开,此时的冯家懵然不知,冯紫英对着贾宝玉这个现任京营节度使的外甥殷勤奉承。

    贾寰踌躇再三,没有过去提醒二人。

    他们自我感觉太良好了,听不进去任何逆耳之言,吃了亏才会学乖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皇家西苑依山而建,壮阔华丽。

    昭文馆位于山腰崖坪上,主建筑是一座恢弘古雅的宫殿,内中宽敞轩丽,一人一案,满满当当坐着二百余人,最终能入选的不过二三十人,十里挑一。

    选定之后,胜出者会被带到主殿,接受皇帝和大儒的当面考校,那些皇子和世子也会列席围观。

    “二选”主要考才学、技艺。

    贾寰凭一笔好字轻松胜出。

    宝玉则当场做了一篇《昭阳春日赋》,词句华美,用典繁复,颂圣恰到好处,十分应景。

    旁边还有一位同出“四王八公”的少年公子,当场泼墨作画,噱头十足,全部过关。

    贾琮才拙,落选。

    冯紫英、仇晟表演骑射,一对少年公子气宇轩昂,披甲跨马,山道沟壑间腾挪闪跃如履平地,在小校场上斗得眼花缭乱。

    两人同开三石弓,射得前方箭靶嗡嗡震颤,靶靶正中红心,喝彩声如雷,连贾寰也发自内心地鼓掌佩服。

    晌午赐宴时,汰落的参选者都被带去别处,选中者留在大殿用膳。

    贾寰粗略数一数,只剩下四五十人,下午“三选”还得再汰落一半,他和宝玉都难幸免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果然,“三选”甫一开场,气氛就咄咄逼人。

    保宁侯府的小世子裴远率先朝贾寰发难,诘问他是否只会写馆阁体?

    贾寰心说在这儿等着小爷呢?

    在贾寰声名鹊起之前,裴远是京中权贵子弟中公认最擅书法的少年郎。

    不同于贾寰的专攻馆阁体,裴远涉猎颇广,隶、篆、草、行皆通,唯独馆阁体写得平平。

    他当众拿自己的长处攻讦贾寰的短处,贾寰则反唇相讥:

    “裴公子是否最不善馆阁体?尺有所短,寸有所长,贪多则不易精,我习字乃为致用,不为夸耀,不为炫技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言不惭!明明是你迂讷呆板,只会写馆阁体这种四平八稳的乌龟字,哪来的胆子嘲笑旁人‘贪多不精’?!”

    “原来在裴公子眼中,馆阁体如此不堪,不知诸位老大人们如何看?”

    贾寰目光看向周围两溜监考的大儒,不信他们好意思诋毁馆阁体。

    这种字体作为本朝科考指定字体,读书人必临摹,早就沾染了圣人气息护体,等闲无人敢怼,也就裴远这种纨绔堆里长大的小愣头青,才敢当着和尚骂秃子。

    贾寰不跟沙雕争辩,强拖一众大儒下场。

    冠带肃穆的大儒们被迫接招。

    居首一位身穿紫袍,相貌清矍的老者反问贾寰:“贾氏小子为何只习练馆阁体?”

    “学以致用嘛,学生有意科举入仕,想着下场时字不能写得太差有碍观瞻,平日里就稍稍多用了些心思,谁知馆阁体这么容易练,一不小心就超过了旁人。”

    贾寰凡尔赛,引来一片嘘声。

    大儒个个修炼成精,不为所动,再次诘问贾寰:

    “就只为致用?”

    “不为致用,还为什么?修身养性么?那看圣贤书足矣。”

    贾寰无视周围诧异的目光,飒然表态——

    “我习字只为致用,暂时只攻馆阁体,日后若有闲暇也会涉猎篆、隶、行、草,但不会沉溺其中沾沾自得。《尚书》有言‘玩物丧志’,书法小道也,于圣贤书而言亦是外物,不可沉溺,不可自恃。”

    裴远气得面色铁青。

    贾寰这番话完全就是针对他!

    只论年纪,他十二岁,贾寰才七岁,开蒙不到两年的顽童,就能把馆阁体写得出神入化,在书法造诣上完全胜过了他!

    他自矜自傲惯了的人,按捺不住心中嫉恨,站起身怒斥贾寰——

    “竖子狂言!书法一道博大精深,非得下一番苦功才可小成,你这般浅尝辄止,白白浪费了上天恩赐的福祉!”

    “上天赐予我福祉,不见得就是为了让我沉溺书法,因才自囚,不如无才!世上有意义的事何其多?家国、天下、民生,哪一桩都高过书斋习字,裴公子你将来要袭爵做侯爷的人,虚名要早早勘破,舍本逐末要不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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